Tuesday, April 9, 2013

嘟嘟車司機與無法上學的孩童






寮柬邊境賄賂猖獗。

我和紐約藝術家Troy、愛爾蘭獨立樂團情侶CorinnePaul同路行。一個戴漁夫帽,一個戴斗笠,一個戴牛仔帽,一個戴藤編淑女帽,搭車抵達柬埔寨邊境。雖對這兒聲名狼藉的海關官員敲詐事件早有耳聞,也記下幾個應付招數,但全無用途。


落地簽證需要一站站辦理,每跑一站,制服官員就囂張地指指身邊的箱子,要求投入美元。本想試著裝傻,但官員遲遲不給簽證,就算有決心和他耗,也會耽誤整台巴士的乘客。

以往曾有人故意提高音量:「什麼?你說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懂!」官員不想讓敲詐變得太高調,就妥協了。但據說後來許多背包客都用此法,反而刺激官員惱羞成怒,直接關上窗,誰也別想拿簽證。


也聽說有旅人用人民幣誆騙不熟悉匯率的官員:面額更大、實際價值更低。

當然,這手法也勢必成為絕響,官員的領悟不會比曼哈頓印地安人醒覺手中的玻璃珠來得慢。然而旅者自古以來都是種奇特的生物,那不過是區區台幣幾十元的角力,一旦穿梭在異地文化中,冒險的樂趣與刺激感便瞬即大過金額本身,即使是錙銖之利的殺價,厚著臉皮也在所不惜,反正隨時可以轉身離去。一旦成功,那快感就像探險家從生荒惡地中發現果實般興奮,並被瘋狂地轉述分享。


有趣的是,快感只存在「誰比誰最會玩」的當下,時間一拉長,這樣的堅持又通常被重新定義,冠以充滿正義感的詮釋。





巴士前往吳哥窟所在城市Siem Reap。遊客們大多戴著耳機,聆聽自己喜愛的歌曲,我則著迷於窗外風景。

透過車窗,某一刻開始,我卻看見四肢不全的身障者,斷腿、斷臂或兩者皆斷的,坐著,或拄著拐杖前行。道路坑坑洞洞,加深移動的困難,呼嘯而過的喇叭聲使他們似乎永遠倉皇忙亂,我難以想像他們如何在雨季的泥濘與水窪中穿梭。

今日的柬埔寨,距離受狂轟濫炸的歲月僅僅40多年,鄉間仍埋有清掃不完的地雷;距離政治屠殺的黑暗歲月,更僅30多年。

但此刻,狂飆的巴士載我們駛離了村莊樣貌,奔馳著,朝輝煌的市區、朝600多年前吳哥王朝的光彩奪目而去。





到達Siem Reap除了氣溫攀升,步調也從悠悠哉哉進入叢林熱戰。背負著20公斤大背包,前掛兩個背包,還來不及理出頭緒,就聽見「tuk-tuk!tuk-tuk!(嘟嘟!嘟嘟!)」三十多位嘟嘟車司機蜂擁而上,圍住我們這群外國面孔,搶著幫忙拎行李。「Lady, ok? Ok, lady?(女士,好嗎?拜託,女士?)」他們看我沒有動靜,就把:歐嗨唷、哀妞漢ㄙㄟ悠、尼豪...都唸過一遍。

嘟嘟車,是一台摩托車拉著有遮雨棚的兩輪車廂,可以載客到處跑。好處是若找到英文不錯的,可充當導遊,幸運的話還可聽到當時家族成員在戰爭或世局變遷下的真實故事。但大多也有個共通習性:介紹完景點,介紹自己的年紀,強調你好漂亮/帥,然後強調自己無妻無女/男友(觀察過後通常是假的)。如果雇的是摩托車,也許要小心被司機摸大腿(真實案例)



↑ 某天在市集看見的紀念衣,當地人自我調侃:「不要嘟嘟車,今天不要,明天也不要。」會心一笑。↑


我們先搭車找民宿,由於有三個西方面孔,司機獅子大開口,我幾乎就要直接衝出口殺價,但在他們面前,幾無勝算。以前曾聽一位司機說:司機們都知道西方背包客極少有日本背包客錙銖必較、甩頭離去的強悍個性,除非是久居當地或經驗豐富的克難旅者,否則通常性格溫和。因此就算不讓價,也不會損失客人。

隨後的一切,都在預期中荷包失血的狀況下進行:民宿提議幫我們安排嘟嘟車司機、司機費用高出行情、司機要求兼任導遊的費用、司機提議帶我們用餐後坐下來才發覺極昂貴(餐廳會送司機免費一餐)……

即使是上課時間,吳哥窟的叫販童依然四處打游擊般,睜著水汪汪的大眼,哀求遊客購買明信片與手工藝品。



Troy婉拒說自己不需要,女孩說:「那幫你的女朋友買吧」,Troy玩心大起:「說不定我有男朋友喔!」女孩:「那幫你的男朋友買……」Troy哈哈大笑。

偶爾猴子會從樹叢中衝出,和遊客乞討食物。



我們坐在平台休息,看其他人餵猴子喝水。一名看似十歲左右的孩童不知從哪處冒出,很有禮貌地詢問我們需不需要導覽解說;他離去後不久,又有個女孩拿著一張紙,詢問我們願不願意捐款幫助她的學校。

「地雷受難者」告示牌旁,幾名斷肢者坐在木條釘成的平台上演奏樂器;廟宇四周的地板、甚至入口處的階梯,都充斥著擺攤的小販。



樂聲迴盪在吳哥王朝的廢墟裡,我感到這空間絢麗,卻又荒蕪。究竟有多少人在角落中討生活,渴望從這堆石磚中,掙得一點光華歷史帶來的尊嚴?








回程時,吳哥窟旁停車場的嘟嘟車司機又一一黏上來,我們搖搖手,坐上原本的車。




Troy在車上模仿吳哥窟兒童們乞憐的樣子,眉角顫抖,動作誇張詼諧至極,又模仿嘟嘟車司機們口中嘟嘟嘟嘟嘟的樣子。

我在被逗笑的背後卻有一股辛酸。不知道這些對話,司機聽得見聽不見。





吳哥窟的熱氣球升起了。一大早風塵僕僕趕著嘟嘟車,飛越橋上拔河一般的戰士雕像,迷濛地坐在草皮上等待日出。

在如同夢境一般的真實裡,我早知太陽不會在這樣的天空裡完整升起。便躺下,懷念起有段歲月在山上打著哆嗦,與隊友瑟縮在帳篷裡顫抖著吃早餐,直到看見火球升起,帶著金色日出光芒……

那像是一場遙遠的夢,我們胸中總顫抖著羽翼,在渴望靠近山林的迷戀之中既熱切又敬畏地追求著。多年以後的今天,我躺在距離島嶼數千公里外的草坪上,竟仍在那場真實不已的夢境中浮沉。

一如預期,眾人失望根本沒有美麗的日出,天只是亮了。


兒童依舊乞討,噢,拜託,噢,拜託,聽說沒有賣完明信片不能上學。

Corinne看到一隻白馬站在廢墟旁,從斜後方緩步前進摸了摸牠,馬兒倏地伸出一條腿踢去,幸虧沒被踢著。「妳不懂馬,」遠方的老人叮嚀,不能從後面接近的。


陽光燦爛得睜不開眼,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孩走近廢墟,蹲在空地上舖了幾張畫,看來像是仿的,和巴札裡的紀念品大同小異。他一個人倒是斜躺了起來,眼睛看著天空,輕鬆伸出右手拳頭,舒張開來,手掌向下。

一隻黃底帶著黑色蕾絲邊的小蝴蝶飛來,停在他的大拇指,翅膀振呀振的。他輕輕翻轉,又將牠引到了食指,小蝴蝶就這樣輕飄飄的停留在他指尖,像有糖蜜一樣,也不離去。我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許久。


依稀,我聽見用中文交談的旅行團,團員窸窸窣窣地交談,聽起來不像中國口音,有點台灣腔又有點不像。我問一群婦女從哪來:「台灣!」台灣?我的家鄉台灣?為何我覺得口音不像呢?是我離家太遠、太久了嗎,居然連鄉音也認不出,我好迷惘。

也不知為何我問:「你們是閩南人嗎?」「閩南人是什麼?」她們發出疑惑,其中一人說:「福建人吧?」我雖疑惑有人身在台灣卻不知什麼是閩南人嗎,但對鄉音迷惘的慚愧,拌捲著這份糾結,將我的思緒牽引至更深的混亂,只好安慰自己:他們應該不是台灣人吧。至今,那依然是個謎。

曾有人說,在國外可以藉著罵「靠北」認老鄉,我當時倒是忘了。



我在一處廟宇遇見聊天的警察與官員,他們和善地對我微笑,也同意讓我拍照。


拍照後,警察說:「一百元。」在我愣住的幾秒內他笑了,我直覺他是自我調侃,於是也笑笑地走了。但眼角見他面露錯愕。突然覺得,也許我誤會了,他其實是真的想撈點油水?

有人說過,柬埔寨走過前一段恐怖統治歲月,不少人對鏡頭仍感驚恐。我慢慢想起,司機分享大麻菸那晚被拍照時表情的僵硬,又想起,這名警察錯愕的神情,想著他是否覺得我好自私,取走他的魂魄,卻啥也不願留下。


我們回到車上時,三四個小孩拍打我們的車子,皺著眉頭懇求我們買點東西,Troy和他們說著話,盧了五分鐘左右。我問PaulCorinne,他們是否不習慣果斷地甩頭離去,或直接迴避兜售者的雙眼?是否明白善意而不明確的拒絕,會更浪費彼此時間?Paul說,在他們的文化內,乞討者不會如此糾纏不清,因此乞討、受乞雙方都能溫和地互動。

車子離去了,一名小男孩邊哀求邊追著,拍打車門。突然,他表情轉成猙獰,大吼了一個字眼,惡狠狠地瞪著我們遠去。

面對這一個被拋下、沒人能聽懂但大概猜得出意思的字眼,我們心驚,面面相覷,司機也只是笑笑不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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