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22, 2013

1959年後,天路── 五色祈願的稜線





《失去的天空》老相簿中,1959流血事件前十年的照片仍在我腦海翻騰。靠在青藏鐵路的硬臥上,聽隔壁乘客用手機大聲播放韓紅「天路」,我還是不確定該怎麼稱呼即將前往的地方。

這群在吐蕃王朝時期曾擁有一部份尼泊爾、喀什米爾、新疆、寧夏、甘肅土地的人們,稱自己的人、土地、語言為「博」、「圖博」、「圖博特」,被中國人稱「西藏」、「西番」、「西羌」,大概像是我們叫原住民蕃仔那樣。

那是一條神奇的天路耶,把人間的溫暖送到邊疆,從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長,各族兒女歡聚一堂……

圖博流血衝突、達賴喇嘛出走那年,我的父親一歲。這塊土地,是他年輕時就很想來到的地方,他未能成願,出生在第二起大規模衝突那年的我倒先踏上了。然而,台灣人遊圖博,規定須結團、事先報備行程計劃,入藏函、導遊、司機缺一不可。二十年後的今日,我在這裡仍然無法自由行走。

如此看來,流亡在印度Dharamsala的達賴喇嘛相對自由。

圖博是我此次行程中唯一無法自由行的地方。本考慮辦張假身分證,但聽說現在有電子查證,還是作罷。然而這張硬臥票也得來不易,因不想購買昂貴的旅行社票或黃牛票,幾名團員多日早晨守著電腦,算準系統開賣馬上搶。哪知官網、民間網頁公告的開賣時間,沒一個準。

至於包誰的團?是一位在背包客棧四處寄信的香港掮客,此時我們對日後的糾紛尚未有預料。

日光之城拉薩,晚上九點了天還亮著。窗外一片蒼莽原野,野得很美。乘客偶爾驚呼,見牛、羊點綴其中,快門也喀擦喀擦響個不停。






隨著高度上升,食品包裝愈脹愈胖,心跳也愈來愈快。想起第一次爬山,看蛋黃酥變胖了、巧克力派爆炸了,懊惱怎麼打包。現在習以為常,在臥鋪車廂熄燈後,戴起頭燈讀著小說。

到達拉薩,導遊手持代表雲朵的白色絲巾「哈達」迎接,這雲朵鬆鬆綿綿地繞在我脖子上。我和他學了「札希德勒(你好)」、「土基啟(謝謝)」。

我們的行程是阿里南線,香港掮客介紹了接下來的景點。全團13人中,只有我未吃高山反應藥物,登山經驗告訴我有其餘更重要的事。掮客將一般三天的轉山行程改為兩天,全團13人幾無登山經驗,只有一名導遊、一名不懂普通話的揹夫相伴。山上凍雪結冰,且無收訊,我問:該配戴無線電吧?他說不必。

我懷疑,若中途有團員失足、高山症、失溫,導遊或揹夫能同時照顧幾人?又如何照顧其他人繼續走下去?在那麼冷的大風雪中,亦不可能讓全員冒著失溫風險停步等待;若續行,由於腳程的不同,有人快、有人慢,全隊會愈拉愈長、愈拉愈遠,若中間有人不小心脫隊了呢?許多山難就是這樣發生的。

其實「揹夫不懂普通話」、「凍雪結冰」、「大風雪」,都是我們此時不知,事後才發現。而香港掮客在拉薩和我們見面後,便離去。此後數日,我們僅由導遊、司機相伴。





早上起床,冷得打哆嗦,一個噴嚏:「哈啾!」鼻血就噴了出來。青藏高原果真乾冷,我楞楞啃完手邊的小黃瓜,救了鼻血,卻也更寒涼了身子。以前晨跑時,總覺得的冬天裡身體是冷的,血液是熱的,現在很懷念那感覺,倒不敢冒著高反風險奔跑。


於是出門,趁早四處溜達,在拉薩城裡亂晃,觸目所見盡是白色高牆、黑色窗框。








↑ 許多人的臉頰都是這樣,紅通通的兩片。 ↑




圖博路邊很多可愛的狗狗,但小心別隨便逗,可能隨時碰到獒犬。

許多旅人曾分享各景點逃票手段,但布達拉宮門衛嚴,極不容易。除了高昂的門票,旅行社更索求一倍以上的代買費。

這座傍山而建的宮殿裡,瀰漫著濃厚的奶香氣,原來裡頭點滿了酥油燈,酥油即是氂牛奶「油水分離」獲得的奶油。每一只功德箱裡,都塞著滿滿的鈔票與銅板。裡頭卻有張詭異的支票,印著歐巴馬,寫著4444

錢幣在布達拉宮外,也別有用途。郊外許多挺立的樹幹上,黏滿了鈔票、銅板,據說用的是酥油,遠遠看來,比樹洞以及樹幹粗糙的紋理還要明顯。枝幹上掛滿了哈達,風吹起時,輕輕擺動。信徒藉這樣的行為,寄予盼望與祝福。


信徒也用他們的手,轉起了轉經筒。我撫摸筒面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朝順時針方向,沿著一排轉經筒轉了下去,一筒接著一筒,看整面牆舞動起來。


比起我這旅人玩世不恭的瀟灑,我看見虔誠的信徒,刻苦地繞著宮殿走,三步一長跪,趴在地上,再爬起……如此反覆數次。


大學時每回登山前,總沿1200階的指南宮步道上上下下負重體訓。想著刻苦一點,便是離我們的夢想近一些。我猜測這群人亦有著夢中的執念,假若身體狀況允許,這輩子也要三步一長跪地,轉一次神山。

八廓街亦是著名的轉經道,煨桑爐升起裊裊白煙,為眾人祈福,許多信徒也將頭頂在覆滿哈達與經幡的金剛柱上,唸唸有詞。

這群人,在和佛說些什麼呢?



我在另一角落書攤,讀起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問佛」,卻見:「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又言:「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我想起自己在寮國的遭遇,想起他們、倉央嘉措,都不是自願脫塵的僧人;又想起藏傳佛教頗具爭議的男女陰陽雙修,充滿迷惘。也許正如《非誠勿擾》中那首「見與不見」,平淡底下仍壓抑著跳動的心,這世間有太多我難以理解的事情。結了婚的男人,也與女網友在倉央嘉措與情人幽會的餐廳相遇,顯得一股勇氣。

但也許就是這樣的靈魂,才更能感受世間人的情感。18世紀蒙族強烈砲轟哲蚌寺時,喇嘛們齊集保護倉央嘉措,但倉央嘉措不願見喇嘛慘烈傷亡,自願給人縛了去,此後生死,無人確知。





蓋新屋的人們,在屋頂用棒子敲擊地板、用力跳起舞來。

在邁向五千公尺的海拔前,有些人備了氧氣筒。不過,遍地開花的川菜館裡,辣到翻舌的料理還是令人心跳加速。圖博當地的酥油茶、藏麵、粑、青稞酒也嚐過,最順口的是叫饃饃的包子或餃子,口感最神秘的是一種白色螺旋狀的小點心,味酸微臭,硬得咬不動,卻是價格不菲的珍饈。


酸奶自然是不可或缺,從東南亞就吃優格、喝優酪乳給予行走酸酸甜甜好心情的習慣。這兒的酸奶不必冰,我吃遍了各大品牌。

↑ 在拉薩賣酸奶的穆斯林 ↑






導遊的英文非常好,在我們有著烏克蘭人的團隊中,能中、英轉換自如,同時也說著自己圖博的語言。我很喜歡她的聲音,當圖博人表達同意時,會言:「就~是。」

但她的語言能力、導遊身分,仍無法使自己踏出國土:「身為一個圖博人,光申辦護照就極為困難。」

車子行駛在廣袤的高原上,彎彎繞繞。天空永遠是蔚藍的,白雲彷彿從地平線另一端湧起。遠處的山巔,覆滿了白雪;眼前的大地,一片貧瘠的土黃色,覆蓋著短小的墨綠色植披。大地是安靜的,帶著孤絕卻又野性的美。

山壁上,時而出現手繪的白色梯子,代表雲梯,祈禱親人的靈魂能通向天堂。


有時出現許願用的疊石,據說大一點的疊石堆若刻上神像或經文,便也成一祭壇,稱「瑪尼堆」或「朵幫」。


「經濟要發展,路是先行官」,中國政府的紅色標語無所不在。

荒煙漫草中,最顯眼的莫過於風中飄盪的五色旗。


藍色是天,白色是雲,黃色是大地,綠色是江水,紅色是火焰,有些繪有一隻馬兒,背負佛、法、僧三寶,則稱風馬旗。

我走在世界的屋脊上嗎?

我看見山鷹在寂寞兩條魚上飛,兩條魚而穿過海一樣鹹的河水,一片河水落下來遇見人們破碎,人們在行走身上落滿山鷹的灰……

不少人的天葬,就是在這五色旗的庇佑下還諸天地。不過也是在這五色旗下,出現了騎髦牛、蹓獒犬的攬客生意:「來呦,下水一次十元,不下水一次五元!」像是要從土地上,抽出泉源來,路邊的撞球桌,亦不少見。忍不住想像圖博人眼裡,是如何看待這幾年家園的變化。是萬物皆生,或是何處惹塵埃呢?




峰迴路轉後,每每看見高原上湛藍的聖湖,美麗、清明得宛如一面鏡,倒映雪白的山峰。導遊說,印度人就算再冷,也要到這兒泡澡,據說甘地的骨灰也灑在湖中。真有趣,相較於華人不忍侵犯、褻瀆聖物,印度人則篤念親近聖物,如同能夠包容萬物的恆河母親。

導遊說,圖博人不吃魚、蝦,因為很殘忍。「殺牛比較不殘忍?」「就~是,」她說,因為一條牛,就可以養活許多人,不必結束許許多多的小生命。


↑ 一手撿牛糞的老婦,一手仍轉著經筒。 ↑





有一次,一個小孩倒在地上、抱住一位團員的腿頻頻乞討,團員拖行數公尺,卻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我蹲下,掏出背包裡的糖果,他才鬆手。旅程中,對於「該不該」、「怎麼做」,總有著極大的掙扎。怕解救得一時,卻鼓勵了另一風氣;怕啥也不做,又過於無情。

一個才幾把歲的小孩,會如何看待這世界的現實,長成什麼樣的大人呢?不只觀光潮影響了當地人習性,我察覺,從各省(尤其四川、重慶)大量湧入圖博的生意人,與原生圖博人之間,也產生一股詭譎的不信任,與競爭氛圍。

「小妹,這價格拜託妳別說出去,我們會被藏民打呀!」有時一區的民宿都議到底價時(每一家都給同樣價位),無論我們走到哪間繼續議價,別間民宿的人都會緊跟我們,一旁偷聽。只有當我們也分批行動,比較隱密的那一頭對話,才可能出現契機,但對方總是千叮萬囑我們「拜託不可洩漏」。


有陣子大家殺價殺上癮了,一個深夜裡當每家帳篷都不讓價時,連烏克蘭妹都對老闆比出「你好笨」手勢:兩根手指對太陽穴旋轉,一起放話要睡車上。即使隔天要上珠峰基地營,大夥也故意回車上休息。過陣子,一家帳篷私下和導遊說,因當地有公定底價,若壓低會被打,問我們願不願意用較低的價格住他們那兒,但若有人問,務必要說另一個約定好的「較高價­」。

其實我滿佩服其他團員,能夠配合我們這些清貧背包客住便宜簡陋的民宿,卯起來,東奔西走地砍價。即使只是蠅頭小利,也為所有人砍到最低,那似乎是種征服感,我看著上癮的人們,就想起Mae Hong Son曾經的自己。

有次住過擺設(提不上裝潢)猶如病床般的旅社,房裡亮著粉紅色燈光,我們幾位女孩在裡頭閒聊、聽粵語歌、寫明信片,將洗滌完畢的內衣褲吊上掛勾……現在想來,倒也懷念。


團員們分坐一台越野車、一台商務車,後者頻出狀況,打給人在拉薩的香港掮客,又不願換車。於是無論爆胎、脫鍊,我們只得就地修理、等待,男士們還得在雪地裡幫忙推車,幾個行程因此延宕。



旅途中難免出現一些小插曲,團員便在此時相互扶持。


我的太陽眼鏡斷了,多虧一位團員帶有裁縫包,幫我細心縫好。有人手指被玻璃瓶割傷,鮮血直流,我拿出隨身攜帶的藥品先幫他止血。大夥全身痠疼時,擅長按摩的一位團員便主動幫大家揉揉,鬆開筋骨。

我們在神山、聖湖旁,看著日出、日落,看著繁星。

大地閑靜,星辰無語,當地人覺得平凡的山水,卻令我們感到幸福。









↑ 阿里南線的景緻,說變化多也不多,說單調卻也不單調,非常野,非常美,總能令人眼睛一亮。 ↑



其餘便是當地人認為稀鬆平常,但令我們頻感驚奇之事:奇臭無比糞堆如山的茅坑、可見前人糞便飄過的廁所──此時寧可在大地裡、草叢中解決。


一間民宿的四川女子,倒覺嫁到圖博後,生活過於乏味,想來點新鮮事。一名熱心團員甚至打算寄書給她,引導她認識外面的世界。

↑ 圖博的飲食生活,變化不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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