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22, 2013

風雪中的轉山




岡仁波齊不僅是藏傳佛教的神山,也是印度教的神山。信徒帶著虔誠上路,小說《轉山》主角帶著失戀上路,電影「轉山」主角帶著親人的遺願上路,而我又為著什麼呢?香港掮客說,故意把傳統的三天行程改成兩天,想讓我們體驗真正的絕望。


前一晚,所有人都住進青年旅館,只有我和另外三人住進一間便宜民宿,雖室內設備較簡陋,但人情味敦厚,一整排透亮的大片窗,帶來久違的溫暖陽光。我們蹲在充滿光線的長廊,撩起褲管洗衣。老闆娘熱心得像是老媽子一樣,說我們褲子穿太薄,轉山怎麼辦啊,會很冷很冷的,給我們熱水和衣架。


轉山那個早晨,我們到老闆娘的房間,第一次嘗試手抓粑吃,和著酥油茶,在碗裡捏呀捏的。

轉山初始比想像中熱鬧,山徑上有獒犬陪伴,有虔誠的信徒穿著厚衣裳趴在細碎的砂礫山道上,緩緩前行,三步一長跪、甚至一步一長跪。雖海拔超過五千公尺,輕裝平坦的健行比起真正的登山,完全小菜一碟。只是低溫是我一大剋星,把圍巾、口罩、手套都戴上,風還是大得使我發抖。熱量來源出自手中的行進糧,以及永遠的泡麵與詭異肉腸。



↑ 我們的揹夫,不會說普通話。 ↑

過某個海拔,已無驢子相救,這代表此後團員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有團員在這裡放棄前行,先行下山。


繼續往上行,可以看見前人選擇在此卸下了貼身的物事,除厄祈福。每走過一段,就可見滿坑滿谷的衣物、襪子等。據說路途中會經過天葬台,卻也分不清楚,只覺隱約有些毛髮、血跡,倒也不去細看。路旁有寫著唵嘛呢叭咪吽的瑪尼堆。


漸漸地我們已拆成腳程不同的前、後兩隊,前隊的我們曾試圖停步等待後隊,然而等了半小時還不見人影,體熱也正在散失。直到看見一小撮人影,便繼續行走生熱。


↑ 為防體熱散失,已明顯超前的我們只能小休片刻,再持續行走生熱。 ↑

我們踩上了雪地,直上卓瑪拉山口約莫60度的陡坡,路旁「孝敬父母點」、「坦白罪惡點」路牌所指方向,都已埋在雪中,看不出所以然。大風雪打在臉上,冷得直發抖,曾試圖放慢腳步等待後隊,卻已有失溫感覺,不得不繼續前行。









據說後隊找不到我們一行人,其中一人往天上指,大家瞠目結舌,那白茫茫大雪裡的幾個黑點確實移動中,「但那真是我們要走的路?」


直到山頂,看見下坡的路段完全是懸崖邊的結冰路面,除非蹲著用屁股小心前進,否則一不小心,就是墜入萬丈深淵...。

我理解下山本就比上山難,但胸中的怒氣還是難以抑止。當時已過傍晚5點,前方還有至少三個多鐘頭的路程,才能到營地。後面的隊伍還沒上山,且只有一名導遊照顧,假如有人中途失溫、失足、高山症,她能照顧幾個?其他人又怎麼辦?假如又陸續有新的意外呢?

當時不知這麼寒冷,也沒說過會走在雪地裡,會走在懸崖邊的結冰下坡路面。考量失溫,前方的我們就算擔心後方,也難站在大風雪中等待。只盼他們能加快腳步,穩穩安全地走,別踢到夜路。


當初香港掮客不願配無線電給我們(急救包、繩索等急難裝備可能也無),只有一位不懂普通話的揹夫。這樣的情況,擺明了若是後頭有任何狀況,我們即使在營地等了一晚也無法知曉消息。假使真的出事,等到派人救援也許已來不及。

團員累積幾日的不滿在此刻迸發。一名團員說:「我們是命大才沒事!」

晚間八點多,前隊總算到達營地,我的血糖處於低點,呈現呆滯難以言語。

慶幸大家都完成轉山了,除了留在民宿未出發的、中途放棄的。那確實是一種絕處逢生的感受,有人說再也不說髒話了,有人剛度過生日坦言有種空虛,而我呢,我卸下的,我獲得的,還諸天地都是秘密,也不足道矣。


我想起一個曾經的地方。




同時,沒有人知道,就在我們拆成兩隊,一隊前往尼泊爾、一隊奔往拉薩的午後,兩名喇嘛在拉薩八廓街自焚了。

一名台灣人透過網路與朋友聯繫,遂被軍警帶走,被威脅要勞動服務兩年,或拘留十五天。

台灣人在其後數月,也被拒絕申請進入圖博。






正如圖博的雪蓮花代表純潔的愛,圖博的白色石頭也純粹得晶亮。每次雙腳踏上土地,我總觀察四周遺留的物事,比方新疆的石頭斑紋極野,內蒙古有薄得像翅膀的可愛種子。這些物體似乎也標誌了我對一地的印象,而撿拾的習慣,來自小時候父親帶我在山裡挑揀掉落地上的松果。

圖博的村莊,也有抱大石頭比賽的習俗,比誰走得遠、比誰扔得遠、比誰抱得高、比誰能抱著大石繞脖子最多圈……據說還會在石頭上塗抹酥油,增加難度。

傳統風俗往往是不同地區最精彩處,觀光潮的來襲,可能使這些文化走樣。如同今日,許多原住民部落祭典的表演性質,已壓過傳承傳統文化與凝聚部落的嚴肅意義,甚至被誤解為可大肆狂歡的活動。

其實我也不確定該開放多一點人進入圖博旅遊好,或少一點好。同樣矛盾的心情也掛在台灣,或掛在山林上。也許因此,我低頭找尋遺落的、仍能代表一個地域最原始面貌的物事。

連走進餐廳的廚房,幫老闆娘洗菜、切菜、張羅,也充滿樂趣。


為消耗氧氣筒,大家輪流嚐試了大口呼吸純氧,奇怪,沒啥感覺。



六人即將前往尼泊爾,於是我們到達聶拉木,預計隔日通關樟木口岸。車子由寒冷荒僻的高原地,一路駛進溫暖而林木蓊鬱的山路。聽見那湍急河流的淙淙激石聲,想起尼泊爾的泛舟行程,整個人心情飛了起來。


導遊說,聶拉木就是地獄之路的意思。看著嶙峋的山谷、懸崖峭壁上長出的樹木,以及縹緲的水氣翻騰成上升雲霧,那真是致命的美,撩起心中一番感慨,這就是奪走無數性命的中尼公路嗎?


一名官員倒是悠閒,坐在路邊拿起手機耍帥自拍,被我們目光逮個正著,哄堂大笑。

一位團員是達賴喇嘛的粉絲,帶著一本達賴自傳,導遊大驚失色,說:「太危險,在中尼口岸被搜查時會出麻煩的!」她左思右想,又捨不得扔了書,就用內衣褲包著,保護它躲過一劫。導遊看見,似乎傻眼了,敬重的達賴被內衣褲包起來,不曉得這是對其不敬,或是忍小忿就大謀的尊敬。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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