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13, 2013

「中國好聲音」來了,我們的聲音呢?

我不知道我們能留住多少聲音,但我希望自己是確實發出了一點聲音。

(原文刊載於udn聯合新聞網>udn專欄 2013.9.30)
「中國好聲音」來了,我們的聲音呢?






後記:

寫完「中國好聲音」一文後,驚覺原本作為《獨行在邊境》出版社消息發佈的粉絲頁人數驟增,信箱裡湧入的信件也令人動容,掏心掏肺。真心地謝謝,來自不同背景,每一份真摯的言語。在這裡有一些話想說。

前陣子在國際民族誌影展看了許多迷人的紀錄片,有一種感覺很強烈,也深深重擊著自己的價值觀。而更私人的感受是,部分導演能夠精確表達自己「創作時」的想法,我真羨慕,那些內容,彷彿代替了拙於解釋的我,傳達了當初撰寫那一篇文章時在乎的事......。

「我們的目標,並不在於告訴大眾,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當你開始立場明確地大聲說教,那樣的狀態,是危險的。」以色列導演Tomer Heymann說。

在真實的世界裡,沒有非黑即白的絕對。我們不是聖賢,也不是神,沒道理說服大眾追隨自己的真理。我們只是幸運(且危險)地成為了比一般人更能左右消息傳播的人,因此在發言時,必須更加小心翼翼。

如果我寫出的是一篇立場鮮明、非黑即白的文章,我事實上剝奪了所有人獨立思考的權利,不是嗎?懂得愈多,愈發覺自己的不足。我必須承認,在真正全盤理解某項議題前,我通常很難有一定的立場,而現實是,在行走世界路途中的驚嘆、悲愴、冷靜、變動裡,我發現一個旁觀者要完完全全理解某項議題、或摸透某個人、明白某個故事全貌,其實是竭盡一輩子都相當困難的事。一個人或事或物所具有的各面向,很細緻,很複雜,也時常變動。

如果硬要問我的立場,我用力地擠也只有一種立場── 那是極少數能令我稱為極其核心的在乎:真實的(不受刻意掩蓋、扭曲的)、即將消失的(在崇尚速食文化的社會裡)。在他們面臨威脅時,我才會企盼為弱勢的聲音做出努力,無論是揭發真相,或延續一點點即將死亡的生命。

我相信世上所有人都可以在這樣的前提下,用力地發聲。但也許因此,我鋪陳了太多沒有「答案」、「結論」的問題。

寫完「中國好聲音」一文後,看見許多政治角度的回應,更尤其一些人主動為我下了定論:「妳是台獨份子吧?所以討厭中國?」這樣扭曲的解讀,以及被意識形態扣上的大帽子,真令毫無政治立場的我大呼冤枉。此後又被問及:「所以妳的立場搖擺不定?」「妳到底反對這個電視節目,還是支持自由競爭?」「到底反對服貿協議,還是支持?」「妳到底是愛台灣,還是唱衰台灣?」

都不是,因為那都不是我為文的關鍵。我只期望深刻地記錄真實的每一刻,在不可逆的時光裡,當初的我是這樣想的:我不曉得我們能留住多少聲音,但希望自己確實能發出了一點聲音。我在乎的是,有一群人,即將要愈來愈難發出自己的聲音;我在乎的是,我們曾經用什麼交換了這些;「消逝」是時光必然的結果嗎,或者我也是默許一切且無關痛癢的一份子。

在思考的過程裡,重要的是問問題,而不是快速地給予答案。

其餘的,
我更在乎的是丟出問號,而非句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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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好聲音」來了,我們的聲音呢?


離開東引島,滿載一船陳年的高粱香氣中,在往返南北竿的船艙內昏昏欲睡。記憶隨台灣海峽漂流,有東湧陡峭的北疆湛藍的海水,或漁民口中早年湧上岸的毒水。下午四五點的時段,抬頭看著電視機正在播映中國節目「沿海行」,秀色可餐,正適合來點大麴的濃烈。

「妳該看看『中國好聲音』!」行走對岸廣袤陸地的那段日子裡,常遇各省朋友提起,每當彼此分享音樂品味而對方知曉台灣看不到這些節目時總吃驚大呼:「那『達人秀』呢?看不?」我只是慣常地搖頭,並不遲疑。「台灣的綜藝節目是什麼樣子?」一次在東南亞的夜裡,湖南女孩C問我。當時我倆躺在海岸民宿的床上聽筆電裡流瀉而出的旋律:她始終熱愛的五月天、蘇打綠……我在離鄉背井一段時日後,從久違的硬碟中翻出這些聲音,忍不住也點開了MATZKA、胡德夫、圖騰、林廣財……。

她也著迷了,而我在遙遠的鄉音中,再度跌回記憶中台東鐵花村舞台的搖滾區,喃喃現場演唱功力十足的火花……對極少關注綜藝節目的我來說,親臨現場的震撼是我僅有的懷抱。她樂嗨,手舞足蹈與我分享家鄉「快樂大本營」橋段──湖南衛視老字號綿延迄今的經典綜藝節目。那樣的時刻,似乎不僅僅存在鄉愁而已。

許多對岸綜藝節目參賽人都指名台灣歌曲,她欽羨台灣藝人水準極好。然而誰都知道,台灣本地的節目、跨年晚會,已鮮少目睹台灣大牌藝人的風采。是我們沒眼福,看著他們紛紛輾轉到了對岸,主持、表演、拍戲……。無所謂,台灣還有許多許多頻道、許多許多優質的節目可以選擇,於是努力工作的台灣人,在電視機前又多扒了幾口飯。

事實上,那幾台看起來都一樣,尤其是新聞台。我永遠忘不了,人在印度、巴基斯坦邊境的卡吉爾血戰地,每天面對柔腸寸斷的公路、破碎的大山大水,日夜聽居民哀慟泣訴家族傷亡的歷史,曾經感到世界是那麼地近。夜晚,打開筆電與台灣連繫時,朋友一聲:「嘿,這幾天新聞一直在流行李宗瑞的淫照,想不想看?」

世界是那麼地近啊。「中國好聲音」來了,中天以一集10萬元價碼買下轉播權,歡欣慶祝收視率創下佳績,成本便宜,又輕鬆打趴本土辛勤耕耘的綜藝節目,未來將持續買進更多、更多的中國節目。本土藝人氣得取消錄影,演藝圈甚至以「踏進棺材」形容台灣自製節目困境。然而這只是冰山一角,打開今日電視台,來自日、韓、美、中等地琳瑯滿目的外購節目、戲劇等,重播率甚至節節攀升,壓縮自製節目空間;新聞時段放上youtube影片,便宜功夫搏君一笑,勞苦勞命的記者還有多少渴望親臨事件現場;關於閱讀呢,攤開銷售數字,還有多少出版業者敢於培育本土文學,即使知其難敵大量公版翻譯書的低成本?

這是一個趨勢嗎?事半功倍惹人愛,那麼,還有多少是真正屬於我們自己費盡思量、用心製作的東西?如果在開放全球市場的損益衡量下,文化的質變已是必然結果,我們在日前令出版界人心惶惶的服貿協議中,除了聽見未曾止歇、保護本土文化資產的反對聲浪,也仍可喜地聽見了充滿自信、願意競爭的聲音。確實,一味高舉保護主義旗幟,將可惜了自由競爭的可貴,當其也許能淘選出更具時代適切性的答案(或也許能淘汰一些令觀眾失望的答案):我愛音樂,但我會因為聽見傳說中穩紮穩打的樂手持一把天價吉他彈奏破裂性的Poker Face而幻滅難過;我愛魔術,但我害怕看見拿千萬元政府補助金剪輯後製的法國麵包魔術秀;我愛也體諒新聞工作者的辛苦,但我不希望總見陳年網路影片流竄在視角,當這個世界持續上演著烽火或更值得被關注、即將改變歷史的大事件。

然而別忘了,媒體具有的強大且危險力量之一,便是設定議題、詮釋文化的權利。在自由競爭的市場波動中,便是可載舟也可覆舟的利器。沒有人猜出《經濟學人》的訃聞中,那名顧家、喜歡向日葵、愛吃加了蜂蜜的優格、喜歡帶孩子到海邊夜宿星空露營的主角,是眾人稱為恐怖份子的賓拉登。每一年的911,除了哀悼雙子星大樓倒塌後的諸多亡靈,還有多少人記得這日期也曾是一個死亡人數更多、卻被遺忘的智利血腥大屠殺,幕後黑手即是美國?

端看你怎麼詮釋,媒體本不可能完全客觀,從深受英美操縱的思維就可窺知一二。更何況是與自己相近的符碼、語言、文字,透過媒體進行文化滲透的效率將妙不可言。

而今本土自製節目被看扁,除當前媒體規範中仍待思量的自製節目率、重播率,及常被業界提起的資金不足等,都可能是導致本土節目勢微的理由。太多人想爭一口氣,卻眼見本土力量逐漸凋零。我記得那個當同儕都開始(我自己也幾乎要忍不住)哈日、哈韓的年紀,再也等不到幾位喜愛的台灣歌手發新專輯。開始看日劇韓劇後,又發覺媒體是那麼輕易地剝奪了一個獨立思考的價值觀,也影響下一代的價值觀與文化理念甚鉅。

如何以規範和投資,持續培育台灣的文化、創意,並不是老生常談,或僅僅獎勵拍拍微電影、吸引觀光財就可以。這不只是錢的事,而是聲音,在一切都輕薄短小的現代社會,還能有多少深厚、強健的聲音能被留住,能真實地代表我們這一個時代,或下一個、再下一個時代?如果能孕育幾個大器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使我們都能相信台灣的體質還有其深厚,沒有那麼孱弱。有誰敢放膽去做呢?或者說,誰讓我們放膽去做呢?還有那麼多人在相信、在等啊。

那是關於聲音的事,當我們仍有一點幸運,還能發出我們的聲音。在我穿梭各國度時,已遇見太多曾旅居中、港、台三地的人們語重心長、感慨地「拜託」我們一定要好好重視、保存現在的台灣質感,不要淪為第二個香港。「我多麼想出走」,一名從事藝文工作的中國男子說,當時我難以揣摩他對於母國的信念,只知每一位異鄉人擁有的,都已不是盲目為家鄉護航的自傲,也不僅僅是在各種賽事中短暫隨眾起舞的愛國情操,而是自己為自己尋根,又懷疑自己往何處去,以及當家鄉勢必淪於困局時,能夠付出多少力氣的嚴肅詰問,不斷詰問,不斷詰問。

然而,我們夠珍惜嗎?抑或是在很久很久以後的台灣,我們的新聞、藝文界有志之士,也會像這些地區有理想的人一樣,紛紛出走(或現在已是)?那時,還會有多少人記得,曾有一名藝人選擇在跨年夜留在自己的家鄉高唱,於演唱直播現場喊了一句:反媒體壟斷……在那句後來遭廣告剪接方式刪除的話語裡,呼出了多少當代人們的心聲。

希望在很久很久以後,台灣留下的會是自己的好聲音,而非猶如電影《沙河悲歌》中的曲調,一個鋪陳著許許多多努力著爭取閃耀的靈魂,卻必須抱著未竟之夢遊走在遺憾中,終歸離去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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